母親說，你三歲那年，差點兒沒了。 為什么呢？想到我可能夭折，這繁華熱鬧的世界與我完全無關(guān)，我不禁打了個冷戰(zhàn)。 你的大腿彎兒里長了一個雞蛋大的筋疙瘩，疼得你呀，沒白沒黑地哭，嗓子啞得都沒聲了，你的腿蜷著，碰都不能碰，娘就這么用手端著你，用肩膀扛著你，在地上走了三天三夜，頭不梳臉不洗，娘沒合過眼哪。 聽著母親的喃喃低語，我與她一起沉浸在那次可怕的疼痛中。一雙小腳，高挑的個子，養(yǎng)育大四個兒女又夭折了四個兒女的母親，已經(jīng)年過四十，她抱著我不停地走，雙臂麻木了，兩腿浮腫了，她不敢讓自己腳步遲緩，她深知這場馬拉松的競爭對手死神正在屋里扇動著雙翼，她甚至感覺到了它的鼻息。恐懼的我緊緊摟住母親的脖子，閉著眼睛嚶嚶地哭，誰都不找，仿佛那時就認定了此生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命運。 腹股溝的淋巴結(jié)長到雞蛋大，又是急茬兒的，我中了什么邪？原發(fā)病灶在哪兒？冥冥中我凝視著那個伏在母親肩頭哭泣的鬧人的幼兒，早已是淚水漣漣。 你爹騎車下西合營買來了盤尼西林，來回八十里路，硬是走了一天，以前我不知道他會騎自行車，他啥時候?qū)W的呢？ 母親輕聲地問自己。這個人，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，不對我說，就那么一狠心把母女丟下，自己清靜去了，他哪知道我一個人又當?shù)之斈铮涯憷洞笫嵌嗝措y。 母親的意識又流到別處去了，她不再說我。顯然是盤尼西林救了我的命后，我們家下一個災(zāi)難就是父親的棄世。 那時候他不死，以后這運動那運動他也是躲不過去的，他這人心事重膽兒又小，怎么能活下去？那一茬子和你爹一塊兒做了屈死鬼的有好幾個，都是好人哪。母親扳著手指頭數(shù)著死者的名字，自言自語著他們選擇的死法，某某上吊了，某某投了井，某某把砒霜摻到餅里，一家子全死了。這些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了，苦難和恐怖已經(jīng)像耳旁風一樣。我對母親的嘮叨從來沒有耐心聽，要么粗暴地打斷她的話，要么故作冷淡干自己的事。 寫到此處，眼前歷歷在目的又是母親那迷惘的眼神，這使我想起一些別的事情。 我的月經(jīng)初潮在十三歲那年冬天，疾病伴隨著青春期一起到來。我流血不止，常常持續(xù)三四十天，人更加單薄臉更加蒼白。體育課全部免修，勞動課只能坐在學校的小工廠里削竹篾做筷子。下鄉(xiāng)勞動是向貧下中農(nóng)學習、積極表現(xiàn)自己的機會，有的同學正是在這種時候入團的，我卻不能去。我被各種中藥弄得苦不堪言。每天早晚必是被母親央求著吞下一碗湯藥，還經(jīng)常吃一些偏方單方，那種記憶真是一生難忘。譬如阿膠糊住嗓子的滋味永遠說不清楚；譬如苦味的三七粉，和墻角里的“六六六”簡直毫無區(qū)別，無論是顏色還是氣味；譬如不放鹽的雞冠花燉豬肉；譬如草紙燒的灰等等我全吃過。這種經(jīng)歷使我以后的幾年里一直沮喪和自卑。 許多年以后母親說，我以為你活不了呢，你哪知道娘心里有多難受，抓心哪！可是我成長的年代，心靈是那樣粗糙，感情是那樣簡單，我怎么能知道母親的心？五年里我不知道吃了多少中草藥，面對母親乞求的目光，我不得不喝，心里卻是滿滿地怨恨。我只記住了中藥的味道，哪知道母親心里有多苦。我只知道發(fā)脾氣耍小性子，哪懂得母親為了我的脆弱的生命擔驚受怕寢食難安！ 我被母親嬌慣著，十幾歲的姑娘沒有洗過自己的一件衣服。母親不讓我沾涼水。一年四季，所有血污的內(nèi)褲都是母親用她那雙曾經(jīng)繡花的手搓洗，夏天一盆盆的血水泛著腥氣，冬天自來水冰得扎手。那些年洗衣服用的是大瓦盆，母親拐著小腳，吃力地蹲下站起，端著沉重的大瓦盆走進走出。 寫到這兒，母親那挺直的背影就在眼前。此生還有誰為我洗涮過血污的內(nèi)褲呢？唯有母親。 母親不僅給了我最初的生命，在我長大成人的每一步路程，她都用自己的生命呵護著我。可是母親在世時，我卻麻木不察，給予她的關(guān)心與照顧不足以報答萬分之一。母親去世以后，她的言語行動繼續(xù)感召著我，我才漸漸感受到母親那無邊無際無怨無悔的愛，但已是永遠不再有了。 母親經(jīng)常說的一句話：“你疼你養(yǎng)的，養(yǎng)你的疼你，一輩一輩就這么留下來的。”這是多么樸素的真理。 我們生命中許多東西是可以遺傳的，譬如相貌脾性甚至疾病，然而更多的東西是不能遺傳的，譬如人生的各種體驗和經(jīng)驗。每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要反抗和掙脫父母，不如此不足以證明自己已經(jīng)長大成人。只有當你的孩子反抗你的時候，你才突然醒悟：當年我就是這樣傷害父母的。 只有這時，“感恩”這兩個字才有了真正的分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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