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也曾經(jīng)對與美霓的友誼不自信。可美霓說，你挺好的，真的。美霓說這話時態(tài)度是那么誠懇。我真感動。
年前 初中快要畢業(yè)啦
美霓在月的丁香花叢中讀書。淡紫色的花瓣映襯著她嬌俏、蒼白的面孔。那時我們都酷愛瓊瑤小說，熟悉里面的每一位悲情美女，同時我們還向往林黛玉的尖下巴和西施的胸口痛，因而美霓是美麗的。
除此之外，美霓的身上還有另外一些受男生矚目、惹女生艷羨的地方。她的話很少，因而顯得矜持、落寞。偶爾開口，聲音低低的，語氣淡淡的，讓你一個勁兒地懊悔自己太聒噪。美霓的學(xué)習(xí)成績也很好，卻又不張揚，雖然擔(dān)任班上的英語課代表，卻絲毫沒有女干部的作風(fēng)。
美霓衣著樸素，卻干凈、整齊，她的書桌也比別人收拾得利落，她的包書紙上一筆一劃地寫著自己的名字，用的是淡紫色的水彩筆。
還有，美霓是孤兒。她歲時父母在車禍中雙雙喪生，她在姑姑家長大。
誰都喜歡、憐愛美霓。美霓也對誰都很友好、禮貌。但美霓的好朋友卻只有一個。整個初中時代，美霓只對她一個人露齒大笑過，勾肩搭背地說過些不著邊際的夢話、瘋話。那個人，就是我。
我的座位在美霓的后排。初中年，美霓烏黑的“馬尾巴”一直搭在我的課桌上甚至課本上。我喜歡她發(fā)尾靜靜散發(fā)的淡淡香氣。我為美霓的友誼驕傲。
除了學(xué)習(xí)成績與美霓不相上下，我的身上什么都不夠好。我長得太健康，發(fā)育得過好，我似乎是班上第一個偷偷在運動背心下面穿胸罩的女生。我手臂上的汗毛太重，頭發(fā)卻總也留不長。我一高興起來把牙齒笑掉了都渾然不覺，問題是我生起氣來更夸張。還有，非常罪過的，我總覺得自己的家庭因為過于圓滿而顯得太平庸，自小到大，一直到臨近初中畢業(yè)，我都沒有遇到過一件“坎坷”的事情。
中考前一個月，學(xué)校延長了每天下午的自習(xí)時間。吃過午飯，大家便不約而同地帶著書本來到教室后面的丁香園。我和美霓并排坐在石椅上，互相提問筆記的內(nèi)容。那些綻放著丁香花的溫暖、安靜的春日午后啊，那是我的少女時代最美的也是最后的記憶。
男生是一群古怪的動物。令我們好奇，也對我們好奇。子健，一個高大、帥氣、聰明、活躍的男生，有天午后的自習(xí)時間竟然爬到了丁香園的圍墻上。他站在墻頭，莫名其妙地唱起歌來。我們從丁香花間抬起頭，欣賞又鄙夷。可那么好聽的歌，他究竟是唱給誰的呢？
歌聲戛然而止，子健驕傲地揚起手臂，握緊的拳頭猛地松開，一個不明飛行物突然拋了下來！
哈！一條毛毛蟲！！
丁香花下炸響一片夸張的驚呼。女生們在花叢中倉皇躲閃。蟲子落在了我和美霓之間，美霓只低促地叫了一聲，便暈了過去。
欺—人—太—甚！！我顧不得暈倒在石椅上的美霓，抓起地上的蟲子向站在墻頭的子健扔去！子健下意識地躲閃，失去平衡，一頭從墻上栽了下來……
后來呢？后來有什么好說的。美霓幾分鐘后醒了過來，康復(fù)速度之快足以令人懷疑她那戲劇性的暈厥的真實程度。子健卻沒有那么幸運，他在醫(yī)院躺了一個月，萬幸沒有把腦子摔傻，但康復(fù)之后左腿卻稍稍有一點兒跛。
子健的父母通情達理，我的父母也是善良厚道的人，不過事情順利解決還是多虧了子健一直強調(diào)，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來的。他當然是因為愛面子嘛，他怎么好意思承認是被一個女生“閃”下來的？
可墜墻事件的真實版本還是在校園里傳揚開了。我成了男生口中的“女土匪”，而美霓呢，她還是病西施，永遠惹人憐愛、痛惜。
每次看到教室里子健的空座位，我的心里就充滿罪惡感。我甚至想，為什么當時暈倒的人不是我？或者從墻上掉下來的不是我？！
我不再去丁香園。我不再有笑掉牙齒的白癡表情。我不再和美霓一起去上學(xué)、一起去食堂、一起去廁所、一起放學(xué)回家。我甚至，不再和她說話。
美霓依舊坐在我的前排，永遠安適、恬淡。
有一次我粗暴地將她散落在我桌上的發(fā)尾撥弄到一旁，她的身子一顫，可是沒有回頭。第二天，我發(fā)現(xiàn)，她把頭發(fā)剪短了，特別短。
我想我是怨恨她的。
年前 高中快要畢業(yè)啦
我的高中時代在一所普通中學(xué)度過。父母和老師都認為那次墜墻事件給我造成了心理壓力，影響了我的學(xué)習(xí)成績。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的數(shù)學(xué)試卷上有幾塊故意的空白。美霓順理成章升入重點高中，子健雖然臥床一個月，但因為基礎(chǔ)好還是以比較危險的分數(shù)與美霓升入同一所學(xué)校。
我早料到結(jié)局會是如此，所以，如愿進入另外一所學(xué)校。我需要這種逃避和自我懲罰。
我不和初中的任何同學(xué)來往。我在班上也沒有任何親密的朋友。我每天獨來獨往，勤奮讀書，一刻也不肯讓自己閑下來。
我不可能去找美霓，美霓也不會來看我。起初，我還時常夢見她，夢見從前一些溫暖的細節(jié)交替出現(xiàn)在陌生的場景中，可每個夢的結(jié)尾都會出現(xiàn)站在圍墻上的子健，他拋下的不再是毛毛蟲，而是巨石或炸彈。
我在深夜里驚悚地醒來，咬著被角，無聲地哭。
后來，我便漸漸不再做這樣的夢了，可也沒有更輕松、溫暖、美麗的夢出現(xiàn)。
高二下學(xué)期的一天，我媽在街上遇見美霓的姑姑，兩人站在路邊很是攀談了一陣。這也沒什么奇怪，家有學(xué)子的長輩都是些愛搭話的人，沒完沒了地評說、比較孩子們的長處和短處，更何況我媽還惦記著打探點兒重點高中的教學(xué)方法。她們似乎沒有提到我和美霓的友誼，也許在家長看來，學(xué)生是不需要友誼的，學(xué)生只需要學(xué)習(xí)成績。
據(jù)我媽回家轉(zhuǎn)述，美霓的成績依舊很好。她和子健一個班，子健的成績也不錯，只是男孩子總歸是有些貪玩的，再加上腿上的傷……
其實從我媽回家開口說第一句話起，我就開始心慌氣短。我害怕聽到他們的消息，又忍不住想聽，但我媽千不該萬不該提到子健的腿傷。我不等她說完，扭身進了自己的房間，“咔嚓”一下鎖緊房門，趴在床上哭了起來。
我哭得很有節(jié)制，我仍舊可以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。
臨近高考，我開始盼望我媽能再次偶遇美霓的姑姑，我想知道美霓和子健的報考方向，然后再調(diào)整自己的方向。
但我這次不會故意在成績上“放水”。高考不同于中考，畢竟事關(guān)前途命運。好在大學(xué)很多，我們完全可以不撞上。
我媽每天在家給我調(diào)制各種補品，她很少出門，所以沒有機會偶遇美霓的姑姑。
我的第一志愿報考了本市的一所大學(xué)，我媽擔(dān)心報得太保守，我咬咬牙，回答說，穩(wěn)妥起見。
那些重點高中的考生們應(yīng)該可以去更好的大學(xué)吧。
年前 大學(xué)快要畢業(yè)啦
一定是命運對我的懲罰，還沒開學(xué)，我就知道了美霓、子健和我將成為大學(xué)同學(xué)。這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。我摔掉了手中的電話，電話那端是我們慈祥、熱心的初中班主任。
開學(xué)之前，我大病了一場。疾病使我喪失了頑強的意志，不然，我一定會選擇復(fù)讀一年。
懲罰還在繼續(xù)。美霓和我在一個系、一個班。報到那天，當我發(fā)現(xiàn)我們居然還被安排在一個宿舍時，我以無比強硬的態(tài)度堅決要求調(diào)換宿舍。
理由？沒理由！我給初次見面的輔導(dǎo)員留下了深刻的惡劣印象。
整個過程，美霓一直靜靜地在一旁觀望，一言不發(fā)。
我曾偷眼打量她。她和我一樣長高了，仍舊瘦弱，蒼白，神情落寞。嗤——都什么年代了，還走悲情路線？我想讓臉上浮起譏誚的笑容，可一定做得不成功。因為我看見她的頭上還是留著很短的短發(fā)，跟幾年前一模一樣。我的心里一酸，眼睛就變得有點兒辣。我倔倔地把臉扭向一旁。
宿舍沒有調(diào)成。但我和美霓不說話。好在美霓幾乎不住校，下了課就回家，無形中減輕了我的壓力。
倒是子健不計前嫌，開學(xué)后沒多久就跑到宿舍來看我們。美霓沒在，宿舍里其他的同學(xué)也出去了，我們坐在對面的兩張床上，一時不知說些什么。
還是子健沒話找話，開口說的卻是美霓。他說，美霓這次高考真是發(fā)揮失常了。
我打斷他，你呢？你的成績不是也挺好嗎？
子健似乎沒有料到我的問話，沉默了半晌，說，爸媽不放心我的腿，不想讓我離家太遠。
你什么意思？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？！我突然抬起頭沖他吼了起來。我扯著嗓門質(zhì)問他，是不是早就想來興師問罪？！
子健驚慌失措地看著我，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么。
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，我無法控制我的嘴巴。我說，你還要我怎么樣？！我說到和美霓的友誼，說到中考時的“放水”，說到那些沉重的噩夢，說到高考前的擔(dān)心，說到開學(xué)前的臥病在床……我沒想到我會說這些，我不想說這些，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。
后來，子健站起身，走了過來。他輕輕拍著我的肩頭，說，好了，好了，都過去了，那時候……咱們還都是小孩啊……
也許是子健和美霓說了些什么，美霓開始主動和我打招呼了，我也就不能再裝“酷”了。開始時兩個人的神情都不太自然，慢慢地也就習(xí)慣了，不過也就限于打個招呼，問個課程表。
美霓還是每天回家，宿舍似乎只是她睡午覺的地方，每天吃過午飯，匆匆上床，蒙頭便睡，好像晚一分鐘就要支撐不住了似的。我開始恍惚地擔(dān)心，她的瘦弱、蒼白背后可能真的有什么隱藏的病情。
但我們畢竟不再是親密的朋友，我怎么能亂猜測、亂發(fā)問呢？
可還是有一些東西牽扯著我的視線和心靈。美霓上了大學(xué)便不再剪發(fā)了，她一定是想把頭發(fā)再留起來啊。
美霓的頭發(fā)在一寸寸變長。似乎是非常自然的，從大二開始，每次打熱水時，我都拿起美霓的暖瓶，水房的人太多，她擠都擠不上前。
大三那年，大家閑極無聊，開始學(xué)習(xí)編織。美霓也不再午睡，靠在床上，一針一針織得非常仔細。她織得最好，第一件作品是一件淡紫色的毛衣，她把毛衣放到我面前，淡淡地說，按照你的尺寸織的，試試吧。
大四那年，臨近考試，我高燒不退一個人躺在宿舍里。美霓回來了，喂藥、喂水，給我擦臉、擦手和腳。
她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長得扎成了漂亮的“馬尾巴”，她彎腰幫我掖被角時，發(fā)梢甩在臉上，癢癢的。那么熟悉的味道！我的淚水奪眶而出。
美霓緊緊抓住我的手，眼圈是紅的。她喃喃自語，多好啊……要珍惜啊……我說，美霓，我們一定要珍惜！
她點頭，笑得很凄涼。
畢業(yè)前夕，子健正式跟我談了一次。此前我們已經(jīng)成為非常鐵的哥們兒，所以我對談話的內(nèi)容毫無防備。
子健說，我想畢業(yè)后盡快解決個人問題，有了安定的后方，才能集中精力干事業(yè)。
我說，有道理。人選有眉目嗎？
子健說，有。
我說，誰？
子健說，就你吧，我想來想去，女生中跟你最熟啊！
雖然有些意外，我還是答應(yīng)了。我一直都忘不掉他歲時站在圍墻上大聲唱歌的樣子。
年前 青春快要畢業(yè)啦
美霓沒有參加我和子健的婚禮。畢業(yè)個月后，她先天性心臟病突發(fā)，再一次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。她的姑姑從她的遺物中找到寫給我的一封信。她在信里說，原諒我作為你最好的朋友，一直對你保守這個不幸的秘密。我真希望可以像你一樣健康、陽光地生活。我真為你驕傲。
這是一封沒有標注時間的短信。美霓是在什么時候?qū)懙哪兀渴俏覀兌∠慊ㄏ聹剀暗某踔袝r代嗎？還是我們刻意疏離青澀的高中時代？還是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喃喃自語“要珍惜啊”的大學(xué)時代？
我是天下最蠢的家伙，可惜我自己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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