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得勢的弄臣宇文化及，從頭到腳打量這位“女戰(zhàn)俘”——大隋的正宮娘娘，天下男人，誰不神往？宇文化及意味深長地笑了。
小時候聽評書，迷上了單田芳的《隋唐演義》。瓦崗寨的草莽英雄就是要推翻荒淫殘暴的隋煬帝。那個衣冠禽獸，竟然娶了一位花容月貌的老婆——蕭美娘。一對狗男女有商有量地禍國殃民，老百姓對這兩口子恨之入骨，評書判詞也“敗壞”了蕭美娘在民間的聲譽(yù)。雖然她很美，卻極壞，就像《西游記》里的白骨夫人，或者《聊齋》里披著畫皮的惡鬼。
評書，把隋唐風(fēng)云臉譜化，將蕭皇后妖魔化。歷史真實和藝術(shù)夸張走得越來越遠(yuǎn)，甚至到了互相不認(rèn)識的地步。相聲名家姜昆曾親口問過張學(xué)良:“有關(guān)西安事變的電影、電視劇，哪一部最像您？”張學(xué)良擺手笑道:“那都是演給人看的，不是我張學(xué)良，而是戲。”說白了，戲就是玩，學(xué)者又何必跟戲較真兒呢？顯然，評書版的蕭美娘，和史書中的蕭皇后，絕不是一個人。蕭美娘這一輩子，大富大貴、大起大落，在那些勝利者手上，她是妖艷的獵物、恭順的玩物；在沒有一絲偽裝的背后，她又是見證朝代興替的明眸、顧影自憐的長嘆……
撿來一方“紅蓋頭”
關(guān)于蕭皇后的出身，《北史》和《隋書》都有記載。《北史》提到了一個身份特殊的人物:蕭皇后的父親——蕭巋。
蕭巋，字仁遠(yuǎn)。他根正苗紅，爺爺是梁朝著名的文學(xué)家、英年早逝的昭明太子——蕭統(tǒng)。可惜，傳到他這一輩時，梁朝已經(jīng)散了。蕭巋依舊打著“梁”的旗號稱王，把荊州、襄陽當(dāng)作根據(jù)地，史稱西梁（又稱后梁）。同時，蕭巋還是個才華橫溢的文化人，喜歡讀書，愿意編書，他一口氣寫成了《孝經(jīng)》、《周易義記》、《大小乘幽微》等部作品。拿到現(xiàn)在，這也算高產(chǎn)作家了。文人治國，往往手軟，何況群雄并起的時代，玩的就是弱肉強(qiáng)食。小小的西梁只得找一座“硬靠山”，于是蕭巋經(jīng)常率領(lǐng)裝滿貴重禮品的車隊，奔波在荊襄與長安之間的土路上。
長安的局勢也有變化，公元年，年幼的周靜帝被迫將皇位“禪讓”給外公楊堅。新登基的大隋皇帝，還挺待見蕭巋，他坦率地表示，希望次子楊廣能迎娶一位西梁公主。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撞不著的好事啊！兩家結(jié)親，一喜；自身安全，又一喜。喜鵲當(dāng)頭叫，蕭家那三位公主興沖沖地走上了政治婚姻的“T型臺”——備選。
很遺憾，雖然姐兒仨如花似玉，但是竟然沒一個被相中。這究竟是為什么呢？原來，楊堅的“內(nèi)當(dāng)家”獨孤皇后相當(dāng)厲害，后宮里大事小情都得由她做主。給兒子相媳婦，獨孤皇后的眼睛自然更挑剔、更毒辣。況且，楊廣的確是個招人喜歡的帥小伙兒，不管他登基之后怎么樣，至少成婚之前，還是人見人愛。《隋書》里寫道:“上（楊廣）美姿儀，少敏慧，高祖及后于諸子中特所鐘愛”、“開皇元年，立為晉王，拜柱國、并州總管，時年十三。”替這樣出色的孩子選妃，當(dāng)然要過完篩子再過籮。算卦先生一張嘴，蕭家姐兒仨竟被悉數(shù)拿下，理由很簡單:生辰八字不合。
正當(dāng)蕭巋為此而搔破頭皮的時候，有人提醒他:是否請四公主試一試？若非這句話，蕭巋早把那個倒霉丫頭拋到九霄云外去了。四公主就是后來的蕭皇后，姐姐們鬧著相親時，她居然沒守在父母身邊，而是被寄養(yǎng)在民間，衣衫襤褸，正吃糠咽菜哩。還用問嗎？家里嫌棄她，狠心把可憐的姑娘扔出去了。
細(xì)究起來，還是生辰八字惹的禍。據(jù)《隋書．后妃列傳》記載:“江南風(fēng)俗，二月生子者不舉。后以二月生，由是季父岌收而養(yǎng)之。未幾，岌夫妻俱死，轉(zhuǎn)養(yǎng)舅張軻家。然軻甚貧窶，后躬親勞苦……”二月出生，就是“原罪”，縱使金枝玉葉也得掰斷。襁褓中的女嬰，被帝王之家粗暴地推出門外。隨后，這孩子又從叔叔家轉(zhuǎn)到了舅舅那兒——活著，算你撿條命；死了，活該！
蕭家四姑娘，像所有貧苦的鄉(xiāng)下女孩兒一樣，穿布衣，嚼菜根，一筆一筆地認(rèn)字，一寸一寸地窺探人生。民間樸素的智慧，鄉(xiāng)野淳樸的性情，和她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(zhì)，不著痕跡地嫁接在一起。這個冰清玉潔的花季少女，自然與眾不同，《隋書》里稱贊她:“性婉順，有智識，好學(xué)解屬文，頗知占候。”難為她舅舅，一個窮光蛋居然能把外甥女培養(yǎng)成一流人品！如今，姑娘不再是隨手丟棄的破爛兒，或許能變成父母手上的“金棋子”，趕緊，沐浴更衣，接回王宮！
就要離開舅舅了，外甥女淚流滿面，依依惜別。老邁的舅舅扶起苦命的孩子，強(qiáng)作歡顏，說:“走吧，回家就能過上好日子了。”
什么叫好日子？就是住得好、穿得好、吃得好嗎？一跨進(jìn)西梁宮廷，好日子果然來了。“巋迎后于舅氏，令使者占之，曰:‘吉！’于是，遂策為王妃。”就這么簡單。算卦先生干干脆脆一個“吉”字，奠定了大隋一樁極其重大的政治婚姻，甚至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。
蕭氏王廷，終于攀上了至尊至貴好親戚。蕭家四姑娘，伸出冰涼、白皙的手指，撿起了那方險些失落的紅蓋頭。鞭炮齊鳴，鼓樂喧天，楊廣撥亮花燭，笑吟吟地端詳著光彩照人的晉王妃。此時，恰逢開皇二年，也就是公元年。新郎歲，新娘歲。
夾著尾巴
少年夫妻，享不盡的柔情蜜意。蕭妃雖未長在深宮，卻從民間學(xué)會了謹(jǐn)言慎行、恪守婦道。她斯文地夾著尾巴過日子，丈夫就是“天”，她溫順地崇拜，無條件地服從。這樣的夫妻生活，怎么會不和諧呢？晉王伉儷簡直就是朝野矚目的“金童玉女”。楊堅和獨孤皇后更是看在眼里，喜上眉梢。小兒子越是招人喜歡，獨孤皇后就越膩味大兒子楊勇，她總想找茬兒把楊勇從太子的尊位上拽下來。廢了楊勇，再立誰呢？當(dāng)然是眾望所歸的楊廣。而蕭妃呢，閉門家中坐，卻被卷入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權(quán)力斗爭——這出戲的總導(dǎo)演是獨孤皇后，總策劃當(dāng)屬少年老成的晉王千歲楊廣。
楊廣韜光養(yǎng)晦的手段的確是千古少有。后世的歷史典籍，儲存了楊廣為老爹特制的“迷魂湯”。他裝傻充愣，模仿父親，取悅母親。你倆喜歡什么，我就做什么；你倆討厭反感什么，我就遠(yuǎn)離什么。楊廣把賭注全部押在了“裝孫子”的策略上。楊堅和獨孤氏做夢都想不到，楊廣窺伺皇位，如此用心。其十年如一日的矯飾和偽裝，使天下人喪失了起碼的判斷能力。為了擠垮太子，楊廣悄無聲息地挖胞兄的墻腳。燈影深處，蕭妃睜大了眼睛，驚愕地打量同床共枕的丈夫——這個舉止優(yōu)雅、風(fēng)度翩翩的男人，心機(jī)重重，權(quán)謀老到。老婆能怎么樣？絮絮叨叨地指責(zé)，還是像個政委一樣循循善誘？想必最佳的選擇，就是跟在丈夫的屁股后邊，打打下手罷了。
《隋書．后妃列傳》也為蕭妃開脫，史官認(rèn)為:“蕭后初歸藩邸，有輔佐君子之心。煬帝得不以道，便謂人無忠信。父子之間，尚懷猜阻，夫婦之際，其何有焉！”其實，對一個瘋狂的丈夫，再有頭腦的妻子也往往束手無策。
夫貴妻榮，螞蚱拴在一根繩上，只能彼此配合。楊廣假惺惺地裝扮仁德君子，蕭妃也跟著過了幾年苦日子。日子雖清苦，但總比舅舅家的生活寬綽，更何況“君子楊廣”也留給蕭妃一點情感余存:首先，一夫一妻，身邊絕沒有爭風(fēng)吃醋的女人；其次，清心寡欲，家里很少牽扯不三不四的事。雖說楊廣和蕭妃天天夾著尾巴過活，甚至連做夢都動心眼兒，但爭奪儲君之位這出韜光養(yǎng)晦的好戲，是夫妻二人聯(lián)袂演出才得以成功的。
《資治通鑒．隋紀(jì)》記載了楊廣、楊勇哥兒倆“斗法”的過程。楊勇不像在爭寵，倒像是故意和父母斗氣兒:爹娘膩味什么，他就干什么。本來好好的太子當(dāng)著，折騰了幾個回合，手頭上的政治資本就輸?shù)靡桓啥簟?br>
楊勇“多內(nèi)寵”，老婆剛剛病死，他就迫不及待地跟小老婆鬼混——獨孤皇后最恨這種無情無義的行徑。此外，楊勇還在大庭廣眾之下，“自比倡優(yōu)，進(jìn)淫聲，穢視聽”。整個兒一個花花公子，哪有東宮儲君的堂堂威儀！把大隋朝的未來交到這種人手上，誰能服氣？誰能放心？
楊廣恰恰是另外一副姿態(tài)，他像個技藝超群的演員，“彌自矯飾，唯與蕭妃居處，后庭有子皆不育，后由是數(shù)稱廣賢……上與后嘗幸其第，廣悉屏匿美姬于別室，唯留老丑者，衣以縵彩，給事左右；屏帳改用縑素；故絕樂器之弦，不令拂去塵埃。上見之，以為不好聲色。還宮，以語侍臣，意甚喜”。
有比較，才有差別，這就是最有力的競爭。楊勇未必是荒淫無恥之徒，然而他不聽規(guī)勸，自毀形象，最終落下個“進(jìn)淫聲，穢視聽”的臭名。楊廣則蓄意收斂，老老實實地守著一個老婆，甚至拿丑女人、破幔帳裝點門面。其實，楊廣原本是個多才多藝的主兒，但他家的樂器竟然落滿了灰塵。這需要多大的毅力來長年累月壓抑自己的性情、閹割生活的樂趣呀!在待人接物方面，兄弟倆的懸殊就更大了。楊勇非常牛氣，一副“我是太子我怕誰”的嘴臉；楊廣卻極為和氣，沒有不拜的廟，沒有不燒的香，即使奴婢侍從也從不得罪。《資治通鑒》里描繪道:“上及后每遣左右至廣所，無貴賤，廣必與蕭妃迎門接引，為設(shè)美饌，申以厚禮；婢仆往來者，無不稱其仁孝……”
能叫上上下下都豎大拇指，還不厲害嗎？凡夫俗子，誰能做得到？楊廣和蕭妃酷似一對受氣包兒，“矯情飾行，以釣虛名”。兩口子小心翼翼地應(yīng)酬雞毛蒜皮，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迎合里里外外。肯下本兒，才可能有回報，兩口子笑容可掬地引導(dǎo)著輿論、點頭哈腰地塑造了聲望。如果說楊廣富有奸雄之才，那么，蕭妃忠誠的陪伴則純屬女性的隱忍和耐力。誰能斷定，今天裝孫子，明天就一定能變成爺爺？或許，要這樣屈辱地混一輩子，做一條永遠(yuǎn)也不能翻身的夾尾巴狗。尋常女人，哪個能丟開虛榮，甚至拋棄對未來的幻想，跟一個戲子式的男人往前奔呢？蕭妃就能！與楊廣不同，蕭妃隨和的表情絕非裝出來的，而是本性的流露。她小時候與人為善，逆來順受，習(xí)慣了。說來也是“糟糠之妻”，難怪后來楊廣從不顛覆蕭氏的皇后地位。
有蕭妃默契的配合、溫柔的撫慰，楊廣徹底贏了。隋開皇二十年，也就是公元年，歲的楊廣如愿以償?shù)刈錾狭藮|宮太子。他喜形于色地告訴蕭妃:等著吧，好日子說話就來！蕭妃莞爾一笑，卻不知新太子的許諾，究竟在什么地方。她猶如一片落紅，隨著命運(yùn)的河流沉浮、漂泊……
靠邊兒站
大業(yè)元年（年），歲的蕭妃晉升為蕭皇后。這是她和楊廣苦守了年的酬勞。當(dāng)初，楊廣許諾的好日子終于來了。想不到，好日子只屬于皇上自己；等待皇后的，是漫無邊際的噩夢。當(dāng)楊廣號令天下、為所欲為的時候，蕭皇后不得不乖乖地閉嘴，甚至靠邊兒站。而當(dāng)大隋樹倒猢猻散的時候，蕭皇后依然平靜地陪伴在楊廣左右。
婚后年，楊廣的確是位模范丈夫:待人和善，不笑不說話；艱苦樸素，吃穿用度活像個平民；用情專一，只挽著蕭妃出雙入對，絕不張羅什么歌女、小妾——唯一叫人擔(dān)心的就是，想法太多，心思太重。按說，嫁這么好個人兒，今生足矣。可令蕭皇后不安的是，人一闊，臉就變，即便兩口子，也難免這種下場。
仁壽四年，亦即年，楊堅臥病仁壽宮，居然詭異地死了。當(dāng)天晚上，楊廣就火急火燎地逼父親的小老婆——宣華夫人跟自己睡覺。大隋朝的新皇帝，性壓抑太久了，一旦當(dāng)家做主，欲望的火山便勢不可擋，噴涌而出。蕭妃痛苦地?fù)u頭:好端端的仁德君子，怎么一下子變成了“雙足野獸”？
雖說天下美女盡入股掌，但楊廣表面上依然疼愛元配。于是蕭氏便更死心塌地過日子、無怨無悔地追隨丈夫。時光居然沒有在這女人俊俏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跡，她嫵媚的眼里貯滿柔情，鮮亮的唇間銜著微笑——上天憐惜女性，盡量叫這朵“陰柔之花”多開一夜。美在，女人在；美走了，女人便蛻化成一具空洞的軀殼、一個干癟的符號，永遠(yuǎn)從男性世界里紛然羽落……
楊廣頒詔，慷慨地稱贊自己的元配:“妃蕭氏，夙稟成訓(xùn)，婦道克修，宜正位軒闈，式弘柔教，可立為皇后。”皇帝口惠實至，無論到哪兒，不管干什么，都捎上蕭皇后。盡管其真心寵幸誰，別人不得而知，但楊廣對蕭皇后的表面文章還是做得非常漂亮。聰明過人的蕭皇后也相當(dāng)知趣，她一步一步地退讓，直到靠邊兒站。人老珠黃，色衰愛弛，何必搬個醋壇子，招皇帝膩味呢？盡管蕭皇后仍俯首帖耳地服侍在楊廣左右，但其心境卻大不如前了。
《隋書．后妃列傳》寫道:“后見帝失德，心知不可，不敢厝言。”感情危機(jī)恰恰潛伏在這種客客氣氣的情態(tài)之下:兩口子不再交心，甚至連吵架的興趣都沒了。說話看臉色，言語找尺寸。盡管睡一張床，也不過是在勉強(qiáng)維持。蕭皇后頂著華美的冠冕，默認(rèn)了這種情態(tài)。皇帝縱情淫樂，好大喜功，把隋文帝攢下的家底揮霍得一干二凈；官府橫征暴斂，民間盜賊風(fēng)起；遠(yuǎn)征高麗的軍隊和挖掘運(yùn)河的民工，天天都在哀號、死亡……隋朝恢弘的大廈，搖搖欲墜，隨時可能土崩瓦解。
蕭皇后惶恐地注視著朝野風(fēng)云，實在插不上手。憋不住了，就拐彎抹角地勸兩句吧。她提筆寫就一篇長長的《述志賦》，文章低聲細(xì)語，把好話都說絕了:“愿立志于恭儉，私自競于誡盈。孰有念于知足，茍無希于濫名。惟至德之弘深，情不邇于聲色。感懷舊之余恩，求故劍于宸極……”
很不幸，皇帝鹽水不進(jìn)。他像一匹脫韁的野馬，一頭鉆進(jìn)了江都行宮里。既然天下失控了，索性“大撒把”，不理國事，不問禍福，只顧毀滅性地享樂。據(jù)說，宮外火光四起，他也懶得答理，近臣說什么他信什么。他竟然告訴蕭皇后:“貴賤苦樂，更迭為之。”這簡直是哲學(xué)家的口吻，他變成了一個醉生夢死的老混蛋。為什么呢？還不是逃避現(xiàn)實，自己騙自己嗎？
揚(yáng)州明月，照著憂心忡忡的蕭皇后。她知道，夫妻親情再也喚不回皇帝這只斷線的風(fēng)箏了。楊廣曾顧影自憐，跟皇后吹牛說:“好頭頸，誰當(dāng)斫之？”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嘴臉。蕭皇后不得不丟開最后一絲幻想，陪伴及時行樂的皇帝“趟渾水”。
《北史．后妃傳》記載了蕭皇后內(nèi)心的痛苦，有人稟告，宮外馬上要造反了，請示皇后怎么辦。蕭氏擺了擺手，惋嘆道:“天下事一朝至此，勢去已然，無可救也。何用言，徒令帝憂煩耳。”翻譯成俗話，就是混過一天算一天。
女戰(zhàn)俘，最怕男人過手
有一首著名的《箜篌引》，妻子哀悼固執(zhí)任性、落水而死的丈夫:“公無渡河，公竟渡河。墮河而死，當(dāng)奈公何。”這才叫“良言難勸該死鬼”，誰也沒辦法。雖說楊廣自詡的“好頭頸”沒人來砍，然而在年春天，他卻被叛臣用一條褲腰帶給活活地勒死了。
蕭皇后親自收尸，手邊什么也沒有，只能拆幾塊床板，草草地拼了一副薄棺材。歲的楊廣倒在地上，他曾親親熱熱地挽著蕭氏，情愿“執(zhí)子之手，與子偕老”；他們互相攙扶著過了年苦日子，也曾相視而笑，守著歡蹦亂跳的小兒女……人間富貴，已成云煙。昔日枕邊人，死得像個叫花子。恩恩怨怨，就這么了啦？就這么了啦……
剛得勢的弄臣宇文化及，從頭到腳打量這位“女戰(zhàn)俘”——大隋的正宮娘娘，天下男人，誰不神往？宇文化及意味深長地笑了。
有種說法，蕭皇后和宇文化及私通，但《北史》、《隋書》都沒有類似記錄。人們寧愿相信，蕭皇后從一而終；可惜，美麗的“女戰(zhàn)俘”一旦落到男人手里，就不再是人了，而是一件任由推來搡去的家當(dāng)、一個尋歡作樂的玩物，甚至像個小玩意兒那樣，被隨便轉(zhuǎn)讓。隋煬帝死了，也就無所謂“蕭皇后”了，“戰(zhàn)俘”蕭氏粉頸低垂，默然無語。老天爺給什么，她就接受什么。
《隋書．宇文化及傳》交代得非常藝術(shù):“化及于是入據(jù)六宮，其自奉養(yǎng)，一如煬帝故事。”勝利者霸占六宮，和隋煬帝生前一模一樣。蕭氏的處境可想而知，俘虜還能怎么樣？甭耍娘娘脾氣了，休說什么尊嚴(yán)、高貴，想活，就得逆來順受。這個儀態(tài)萬方的女人定然成了宇文化及的囊中之物。
常說“男人四十一枝花”，而女人到了這個歲數(shù)，就開始走下坡路了。從二八妙齡起，十多年就能消耗她們一大半青春。只有非常奇特的女性例外，比如，埃及艷后克莉奧佩特拉，她生完孩子之后，仍讓愷撒和安東尼兩位羅馬英雄神魂顛倒。蕭氏就是這種奇女子，步入中年，仍舊端莊、俊美。宇文化及從這位大美人身上，獲取了帝王的幻覺。年，他居然跑到魏縣（今河北大名西南），關(guān)起門來當(dāng)皇帝。
皇帝，永遠(yuǎn)是天下的“頭彩”，除非足夠強(qiáng)大，否則誰覬覦，誰挨揍。宇文化及的狂妄行為，馬上招來滅頂之災(zāi)——爭頭彩的竇建德殺上門來。竇建德是農(nóng)民義軍的領(lǐng)袖，如今兵強(qiáng)馬壯，腰桿兒粗得很呢。他自稱“大夏王”，口口聲聲說是為死去的楊廣報仇。聊城（今山東聊城東北）一戰(zhàn)，竇建德動用拋石頭的“撞車”，四面攻城。這種原始土炮，殺傷力強(qiáng)大，聊城隨即失陷。
蕭氏再次面臨當(dāng)俘虜?shù)呢\(yùn)。這回，她想死了。既不哆嗦，也不哭鬧，面無表情地等待死亡。所幸，搶救及時，而且碰上了“忠于大隋”的竇建德，戰(zhàn)勝者居然對她非常“禮遇”。《舊唐書．竇建德傳》里說:“建德入城，先謁隋蕭皇后，與語稱臣。”盡管沒上繩索，未遭關(guān)押，竇建德還畢恭畢敬地給她施君臣大禮，蕭氏依然未獲自由。與其說她被解救，還不如說被“接管”。一個徒有虛名的前朝皇后，有什么資格在義軍營寨里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呢？
傳聞，竇建德霸占了蕭氏，惜乎尚未見到過硬的文獻(xiàn)。不過憑《舊唐書》的記載，也能猜個大概，“建德每平城破陣，所得資財，并散賞諸將，一無所取。又不啖肉，常食唯有菜蔬、脫粟之飯。其妻曹氏不衣紈綺，所使婢妾才十?dāng)?shù)人。至此，得宮人以千數(shù)，并有容色，應(yīng)時放散”。有理由相信，在竇建德那兒，蕭氏似未受辱。這是義軍的政治需要，也受周圍條件的制約。其一，竇建德人品正派，還未墮落到霸占女俘的地步；其二，竇建德身邊蹲著一只“母老虎”，老婆曹氏幾乎寸步不離，看得很緊；其三，蕭氏留駐時間并不長，約摸兩三個月后，就被突厥人接走了。
突厥，野蠻的胡俗令中原人心驚肉跳。在沒有血緣關(guān)系的前提下，兒子可以繼承父輩的女人，弟弟能夠再娶兄長的妻妾。胡俗當(dāng)頭，女性就更像牲口了。
突厥的義成公主，從竇建德手上要走了蕭氏。年前，楊堅把這位宗室之女（義成公主），嫁給了啟明可汗。后來，丈夫死了，義成公主便改嫁“兒子輩”的始畢可汗、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。從楊廣那兒論，義成公主得叫蕭氏一聲“嫂子”。姑嫂重逢，也算有了依靠。
《隋書》對此一筆帶過:“突厥處羅可汗遣使迎后于洺州（今河北廣平），建德不敢留，遂入于虜庭。”不管情愿不情愿，蕭氏就這么身不由己地走了。一個孤苦伶仃的落難寡婦，沒有挑揀的權(quán)力，命把你推到哪兒，就落到哪兒。誰都能猜到，可汗身邊的女人必須無條件地“從其胡俗”，蕭氏和義成公主共同被納入了處羅可汗的寢帳。后來，處羅可汗死了，姑嫂兩個又順理成章地嫁給他的弟弟——頡利可汗……
蕭氏早就斷了重返長安的念頭。既然已經(jīng)國破家亡，江南春雨、中原杏花對自己還有什么意義呢？不如在這荒蠻的塞外了此殘生吧。所幸，還有個小孫子楊正道做伴兒。楊門骨血，是她最后的一點兒安慰了。
曾幾何時，長安城里、江都月下，那個光彩照人的國色女子，已被命運(yùn)流放了。這具風(fēng)韻猶存的軀體，隨著突厥興衰，在草原牧場、大漠野風(fēng)中，失魂落魄地游蕩……
我還是皇后嗎？
寡婦門前是非多，多得后人都難以承受。公元年，年屆花甲的蕭氏，含淚回到長安。此時，突厥大敗，義成公主死了，頡利可汗遭擒。按理說，蕭氏仍屬“戰(zhàn)俘”，但她特殊的身份，居然贏得了大唐的禮遇。更令人想不到的是，歸唐之后，她竟把李世民卷進(jìn)了是非漩渦。
《舊唐書．太宗本紀(jì)》載:“四年春正月乙亥，定襄道行軍總管李靖大破突厥，獲隋皇后蕭氏及煬帝之孫正道，送至京師。”蕭氏歸來，李世民給足了面子。一來，兩家“親上親”，楊廣是李世民的親表叔，李世民還娶了楊廣的女兒大楊妃，從哪兒論，蕭氏也算長輩；其二，李世民的智囊蕭瑀，是蕭氏的親弟弟，給臣子一個天大的面子，有什么不好呢？《北史》里說:“（蕭氏）歸于京師，賜宅于興道里。”看來，李唐很愿意奉養(yǎng)這位前朝皇后。
坊間文人，更愿就此說風(fēng)涼話，很多筆記都收錄了相似的典故:李世民破格舉行了一場盛宴，為蕭氏接風(fēng)。以貞觀時代的標(biāo)準(zhǔn)，那種規(guī)格，連皇帝都覺得有些鋪張。李世民笑呵呵地問蕭氏:“您以為眼前的排場比隋宮如何呢？”
這個檔次，壓根兒不能和隋宮相比。當(dāng)年夜宴，廊下懸掛著上百顆碩大的夜明珠；殿前篝火幾十堆，燒的盡是上好的檀香木，據(jù)說每晚都要燒檀香木二百車……蕭氏不動聲色地答道:“陛下乃開基立業(yè)之君，怎可與亡國之君相比！”這句話，貞觀天子非常受用，由此李世民更加善待這個飽經(jīng)滄桑的貴婦人。
所謂是非漩渦，還不是男男女女的風(fēng)流事兒？據(jù)傳，李世民傾慕蕭氏，曾公開納作小妾，封為昭容。這又是一件捕風(fēng)捉影的花邊故事。首先，以唐朝的開化之風(fēng)，即便李世民娶了蕭氏，也沒什么了不起。他連親哥哥李建成的老婆都要，何況前朝廢后呢？假設(shè)他果真納蕭氏為昭容，那《舊唐書》和《新唐書》絕不會只字不提。相關(guān)記載呢，沒見著。其次，蕭氏歸唐，都什么歲數(shù)了？整整六十！剛屆而立之年的大唐皇帝，要什么女人不好，非跟一個老婆子勾勾搭搭？至多，李世民曾傾慕過傳說中的蕭皇后，“恨不相逢未嫁時”——僅此而已吧。
說實話，蕭氏最在乎的還是楊廣。倆人最寶貴的青春拴在一起——年——那可是一段刻骨銘心的黃金歲月呀！如今，國亡了，家破了，丈夫被殺了，兒女也不在了。舊時堂榭，物是人非，活著還有什么滋味？長安城里的蕭氏，深居簡出，又孤獨地生活了年。鬢邊白發(fā)，迎風(fēng)而起，她渾濁的眼里，一遍一遍地閃過純情時代的影子。偶爾，唇邊也泛起一絲蒼涼的笑容……
“（貞觀二十二年）庚子，隋蕭后卒。詔復(fù)其位號，謚曰愍；使三品護(hù)葬，備鹵簿儀衛(wèi)，送至江都，與煬帝合葬。”《資治通鑒．唐紀(jì)》如是說。蕭氏，還惦記著臭名昭著的丈夫，懷念他們相濡以沫的日日夜夜。終于，她頂著“皇后”的哀榮走了。揚(yáng)州，葬下一段千古風(fēng)流，升起一輪皎皎明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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